封面人物王渝萱： 当我直视自己的脆弱，才能真正诚实地面对角色

很多事情没有捷径，唯有亲身经历，才能真正吸收养分。演员的成长也是如此。梦想的种子若缺乏灌溉与耕耘，即便开花，也未必动人。对台湾演员王渝萱而言，每一个角色，都是一次历练：在新的剧情中投入与探索，便是一次次的滋养。她从旧角色中累积的感受，成为生命中的沉淀；而当褪去角色的外衣，这些情感依然留存在心底，在下一次需要的时候，转化为新的能量。

访问前，我翻阅了王渝萱过往的采访，有句话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她说，过去介绍自己时，从未直接说过“我是演员”。因此，当访纲上的第一个问题写着“现在的你会如何介绍自己”时，我心里已经预想了她的答案，她或许会说：“我是演员王渝萱。”然而，她的回应却出乎意料：“我会说自己很无聊。”

这答案非常有趣。对她而言，“无聊”不是缺乏，而是一种状态。或许正因为自认“无聊”，她更容易在琐碎日常中受打动。真正吸引她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戏剧化，而是平凡里生出的意外。“在生活的重复里，其实总能找到小小的惊喜。”这种“无聊”哲学，某种程度上也是她走演员路的注脚：在不断排演与拍摄的循环里，她学会等待、观察、感受，让表演与生活之间保持自然的呼吸。

年仅26岁，王渝萱已有超过十年的表演资历。她与剧场的缘分，始于童年。母亲因工作常需加班，她便被带到剧场，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。舞台上的光影、演员的能量、台词的节奏，逐渐在她心里种下某种执念。升上高中后，她选择戏剧班，开始接受系统性的训练。那段时间，她第一次理解到表演并非只是模仿，而是透过身体、声音去建构人物。

后来，她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剧场导演系，学习导演视角下的叙事结构与排练方法；后来转学到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电影创作系，让表演与影像结合，逐步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与银幕位置。“我没有一开始就笃定要当演员。”她曾如此说，真正确认演员身份，是在过去五年间慢慢建立的体感。“那不是某一天突然想通，而是随着时间累积而来的。”

从崭露头角到奖项肯定

2019 年，王渝萱凭电视剧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—孔雀》首次入围金钟奖“迷你剧集／电视电影新进演员奖”。那部作品中，她诠释在家庭与自我认同之间挣扎的青春角色，细腻中带着锐利，让人记住了这个新名字。

真正让观众牢牢记住她的，是 2021 年的电影《该死的阿修罗》。她饰演的小太妹形象鲜明，游走在叛逆与脆弱之间，那种矛盾正是她最擅长捕捉的质地。凭借这部作品，她拿下“第 58 届金马奖”最佳女配角；隔年又在“第 24 届台北电影奖”再度摘下“最佳女配角”，接连获得两大重要肯定。2023 年，她在艺术电影《小蓝》中，展现出完全不同的表演层次。片中大量留白与沉静，让她必须靠极度克制的方式来传达情绪。她因此获得台湾影评人协会奖“最佳女演员”，并入围第 25 届台北电影奖最佳女主角。商业与艺术之间的自由切换，让她逐渐建立起稳定而鲜明的演员位置。

与角色的双向成长

王渝萱习惯把生命经验注入人物，让角色自然长出属于自己的形状。她说：“每个角色都带给我许多。我们常常说创造角色，但对我来说，每个角色都有一部分的自己。我把生命经历共感于角色，让角色长出自己的样子。”在她看来，表演不是逃离，而是一种对话，透过角色与自我不断照映。

“拍完《孔雀》后，我试着与家庭和高中时期的自己和解；《台北过手无暝无日》让我对自己身为女性感到自由和骄傲。”在《该死的阿修罗》中，她看到年轻人身处社会边缘的孤立感，也因此学会不再用上帝视角去诉说正义；在《小蓝》里，我体会到人与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孤寂。”

高三演出舞台剧作品《寂寞芳心俱乐部》中，她第一次感受到表演中“抽离”又“进入”的魔幻瞬间。“那次演出，我完全没去想台词该怎么说，情绪就是自然流动。那一瞬间仿佛是永恒，感觉像抽离，却其实已经完全进入其中。”她说，这种时刻正是她不断追寻的状态，当自己放下计算，角色便会自然生长。她也透露：“《台北过手无暝无日》去年拍了长片版，还没有上映。除了表演，演员们也一起参与台词创作，而整部片只有三个角色。这部片对我来说，是写给青少年时期自己的一封情书。”

与许多演员不同，王渝萱并不避讳“脆弱”。她甚至认为，这是演员最需要培养的能力之一。“当我直视自己的脆弱，并且对自己也坦承相待时，我才能真正诚实地面对那些角色。这些经验也让我同理生活中遇到的人事物，更能理解不同世代、不同背景的人为什么会做出某些选择。”

在她看来，掩饰和抗拒只会让表演停留在表面，唯有承认恐惧与不安，角色才可能带着血肉出现。这种心态，也让她在挑战中表现出一种既大胆又克制的特质。拍摄《孔雀》时，她接受了吃蟋蟀、吃土、徒手摸青蛙等极端挑战。当时她笑说：“只要觉得酷就可以接受。”如今再被问起，她反而谦虚地说：“我怎么会说这种话！其实酷不是单纯的耍帅，而是好奇心和纪律的结合。”她解释，好奇心推动她尝试新鲜事物，而纪律让她懂得如何确保安全；一旦事情可能危及身心，懂得停下也是职业的一部分。

谈到选角标准，她的答案很直接：“角色的意志很重要。”哪怕只是个小角色，只要能感受到角色在剧本里的坚持，她都会给吸引。“剧本没有灵魂，就很难在其中得到力量。”在她看来，商业规格与角色温度并非对立。前者提供框架，后者才是核心。为了避免角色被标签化，她总是从人性的矛盾切入。“没有绝对的善，也没有绝对的恶。冲突和张力，才是角色最动人的地方。”因此，她的表演往往不求讨喜，却能留下余韵。她追求的是镜头前细微而真实的张力，让观众看见人物的多重面向，而不是一个单一符号。

她最想尝试的角色来自1981年的电影“Possession”，其中最经典的一幕是女主角Isabelle Adjani抱着一袋日常用品走在隧道里，情绪逐渐失控。许多影评人认为，这一幕展现了纯粹的疯狂与失序，不仅是人物心理的崩溃，也像是一种超现实的驱魔式自我摧毁；Isabelle Adjani也凭此角荣获康城影后。

演员不是昙花一现

许多演员在演艺路上都得面对不同的焦虑。王渝萱记得，有位老师曾对她说：“大家现在都当你是鲜花，会想把你采下，但你不是鲜花，你是要走很久的演员。”直到近几年，她才真正理解其中的分量。她知道焦虑不会消失，但学会与之共存才是成长的过程。

在她的 Instagram 第一篇贴文里，引用了一段文字：“为了洗涤人类那肮脏的灵魂，一定要有下水道才可以。具有这种下水道功能的，对于那些高傲的伪君子而言，就是上帝了。”她认为，演员不应被某一种类型所框定，艺术和电影也从来不只有单一的定义。“我渴望尝试不同的角色与题材，无论是偶像剧或更其他剧种，我都愿意去经历。唯有不断尝试，我才能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、不想要什么。”借此提醒自己，演员这条路并非昙花一现，而是一段需要长久探索的旅程。

如果说表演让她面对矛盾与脆弱，那么生活则让她回到最简单的自己。她笑称，自己最大的爱好是睡觉。大部分的烦恼，对她而言，一觉醒来就会淡去。猫咪的陪伴，也是她重要的情绪出口。“别人觉得发呆是浪费时间，但我觉得发呆很重要。”她说，如果有一个月假期，她会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度过：“睡到自然醒，看书，看展览，看电视，撸猫。”她称之为享受无聊，而这种“无聊”，其实是保持热情与正能量的养分。

请她用一道台湾美食形容自己，她脱口而出：“酸辣汤。”这个答案再次让我感到意外。“酸辣汤看起来单纯，却不好定义。既是汤，又像主食，每家店的比例不同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味道。”她说。无法预期，却总会想再尝一口。这女孩一点也不像她所说的那么无聊嘛！或许，这正是王渝萱的最佳隐喻。她不按公式出牌，却有独特的风味。她自嘲“无聊”，却在“无聊”中酝酿惊喜。

透过角色看见人性

谈到表演带给她的最大礼物，她的回答是“接受不完美”。透过角色，她看见人性的脆弱与勇敢，也学会对生活的不圆满保持宽容。她希望未来能与蔡明亮导演合作，也乐于尝试各种题材。“来者不拒。”她说，她渴望成为那种不仅能替角色发声，也能给予观众安慰的演员。

外界常称她为“天才演员”，似乎轻而易举就能把角色演活。但她坦言，这是最大的误解。“其实我很努力做功课，只是习惯让自己看起来轻松，不想影响到别人。结果大家以为我不用努力就能演好，其实不是。”她的解释里，有谦逊，也有坚定。她更希望被看见的是背后的耕耘，而不是表面的天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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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 Jessy Tsai
美术指导 Chen Jinghua
时尚指导 Martin Wong
统筹 子瑜
造型 余承翰 & Arina Tsai
发型 M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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